《多兰戒的荣耀》 0001 霜至1 【弗雷尔卓德·多绸镇】 吟游离开多绸的时候是白昼,从洛克法回来的时候,这里依旧是白昼。 “你们这几只蠢二哈,才吃了鱼干儿又想偷懒!” 他坐在车头,驱使着那几只不听话的弗雷尔卓德雪橇犬,身上裹着一层比雪橇犬绒毛更厚的棉衣,洛克法实在是太冷了! 多绸紧邻洛克法,而洛克法半岛位于弗雷尔卓德最为蛮荒的极西地域当中,即使在整个广阔辽远的符文之地内,洛克法半岛也依旧是最寒冷的地方之一。在那里,怒火是唯一一种能让冻僵骨头变暖的火焰,血液是唯一一种能够自由流动的液体。 吟游庆幸自己终于回到这“温暖”而“祥和”的港口——相比于洛克法那个野蛮而荒芜的地域,多绸确实算是温暖祥和了。洛克法有位在整个符文之地都鼎鼎有名的人物能够证明这一点,他曾说:当你们见到自己的祖先时,别忘了告诉他们,是奥拉夫送你们上去的。 气候似乎越来越恶劣了。吟游皱着眉,他这一趟来回足足有半个月,可这天依旧是白昼,他记得自己离去以前是十二天一昼的。 一排排黑黢黢的狼船连环锁扣在港口四周,即使被亘古不化的寒冰所覆盖,也掩饰不住里面所散发的铁血气息,它们是历史的印记,历经时间的磨砺,已经和多绸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多绸的行人似乎比以往更多了,除了那些常年杵在街头叫卖的走贩和终日聚于酒馆喧闹的糙汉们,街头巷尾还多了一些不属于此地的影子。他们穿着精致华贵的锦衣,提着价值不菲的利器,顶着不属于这偏远地域的时髦发型,带着一股奔波万里的风尘气息和高傲气质,让原本只有风雪呼啸声的多绸喧闹起来。 酒馆里有汉子瞅见这个阳光挺拔的小伙子,大大咧咧地打趣道:“吟游,又去洛克法勾搭那些老娘们儿了?来跟叔几个说说洛克法的娘们儿咋样?那屁股是糙是嫩啊?” 吟游转头笑骂道:“老娘们儿没见着,小姑娘倒是给我抛了好多媚眼儿呢!” 没管吟游说的是真是假,那汉子们羡慕得直跺脚,纷纷骂道:“这臭小子就是仗着比咱们年轻了几十岁,要知道咱当年也是多绸首尾一枝花,什么小姑娘大美人儿的没见过没睡过……”卖酒的铺子中隐隐飘出一股子酸味儿。 吟游对这些糙话早已见怪不怪,这些吃饱撑的汉子一没事儿就爱聚在这大小茶楼酒肆中,用朦朦胧胧的醉眼肆无忌惮瞟着街上来往女性,甭管是丑是美,是老娘们儿还是小姑娘,是本地人还是外来客,他们总能品头论足好一阵功夫,直到错过了点儿,被家里气势汹汹的母老虎给揪着耳朵拎回家。 他笑了笑,洛克法哪儿来什么小姑娘,如他们所说,还真只能称之为娘们儿。于是摇摇头催促几声,加快了二哈的步伐,“快点儿!回去给你们吃好的!”几条狗一听,顿时更傻了,撒出了全身的气力,不过一会儿,便到了铁匠炉。 吟游近二十载的岁月中,几乎全是关于这间铁匠铺和那站在门口打铁汉子的记忆,至于他究竟是哪儿的人,没有人知道,唯一的线索是记忆中那颗蔚蓝色球体。 “大叔,我回来啦!”吟游跳下车,将几条狗栓在一旁的灯柱上,破开嗓子大喊一声,想要捞到点儿好处。 站在门口的汉子眼角有一道狰狞疤痕,他面容黝黑,身高不过五尺余,臂膀上的衣服隐隐显露出一股子肌肉的线条,那是力量的象征,是那些终日在酒肆中酗酒的糙汉们不能比的,那些醉鬼看似五大三粗,实则浑身肌肉就像一坨坨浸湿水的棉花,疲软无力。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养育吟游近二十年的打铁大叔,至始至终都戴着一副不伦不类的手套,与其说是手套,不如说是缠着一块白布,除开大拇指,他的其他四根手指都被并裹在一起。多绸从未有人见过这位铁匠面部以下的裸露补位——他除了将手裹住,其他部位也常年裹得严严实实,还好多绸没有春夏秋冬四季变迁的说法,不然吟游还真为他夏季的打扮而发愁。别说其他人,就连与其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吟游也没见过,似乎这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整整二十年没有换过衣服。 更让他感到疑惑的是,这位大叔打了二十年铁,自己却似乎从未见过他与谁有过买卖——那些个铁矿石似乎进了他那炉子就从未再出来过,难道被他给偷偷摸摸吃了? 这个在吟游看来打了一辈子铁的大叔此刻正拿着一把巨大铁锤,“铛铛铛”地砸在铁砧上,火花在吟游脸旁疾速飞溅,继而飞快冷却,化作星星点点的黑色颗粒物沉入雪地之中,足足砸了三五十下,他才瞥过眼瞧了吟游一眼。 “大叔,吟某人不负嘱托,圆满完成任务!”吟游站直了身子,有模有样地给汉子行了个礼。 “噗嗤,”旁边忽响起女孩儿的清脆笑声,“吟游你不就是去运了车货嘛?干嘛说得这么让人热血沸腾?” 冬至此时十六七岁,正是少女亭亭玉立的时候,北方严酷恶劣的气候并没有将她摧残如其他女孩般粗犷,相反,她柔美的面孔上永远绽放有两朵可爱的小酒窝,她欢快地蹦到吟游身旁,明眸细细打量着男孩儿:“吟游,洛克法好玩吗?” 吟游眉开眼笑,他取下头顶的毡帽,将其盖在了冬至头上,然后用一个自认很帅气的姿势抹了把头发,道:“这洛克法啊,说来还真有些意思……” 冬至搬弄了一番那巨大的毡帽,让它不至于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后抱住吟游手臂雀跃道:“快给我说说,快给我说说!” 吟游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大侃特侃一番,眼角却忽地瞥到一旁客栈的老板娘正双手叉腰,狠狠地瞪着他,顿时焉了下去。 “你个小兔崽子刚回来就祸害我家冬至,”老板娘挽起袖子,提起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看老娘今天不收拾你!” 吟游脸一苦,委屈地瞧了眼冬至,却见冬至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转身便跑,不想一回头却撞了个结实。 一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按在他头上,将他缓缓推了开来。 吟游揉了揉撞得生疼的额头,定睛一看,眼前是一整块儿黑黢黢冷冰冰的金属,刚才他的脑袋,便是撞在这上面了。他缓缓仰起脖子,这是个高达两米的大块头。此时大块头正用一只大手按住他的脑袋,低头冷冷地盯着他。 “啊,不好意思啊——大……大叔!”他憋了半天,生生将那大块头三个字咽了下去,因为他看见这人另一只手中正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狼牙棒,上面一根根尖利雪白的“牙”正往外吐着寒气,吟游暗中比划了一下,嗯,比自己大腿还粗。 他弯下腰,像条滑溜的泥鳅从大汉手下溜出去,退了两步,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队人,那队人一言不发,个个身披铁甲,头戴钢盔,手持重器,排列得整整齐齐,虽冷酷无言,却隐约散发出一股子铁血的味道,这味道他闻到过,在那港口边冰封的狼船上。 “唉呀!各位大爷,快请,快里边请!”吟游夸张的弯下身子,用那长长衣摆扫了扫门前积雪,谄媚道:“咱们同福客栈,欢迎各位大爷!” 那大块头连头都没动,只是挪了挪眼珠子,盯了他一眼,然后大踏步进了客栈。 吟游松了口气,太他娘吓人了,一回头却见冬至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吟游,同福客栈什么时候跟你成咱们了?” 吟游乐呵呵道:“等我娶了你,不就是咱们了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老板娘,生怕这母夜叉又拿着扫帚来收拾他,却不料老板娘压根没有理会自己,她正面色惨白地盯着那行人留在客栈外的车,额头渗出一丝丝冷汗。 吟游瞧着冬至羞怯地跑进屋子,走过去在老板娘眼前晃了晃,“老板娘?老板娘!” 老板娘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神色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恐慌。 “我说老板娘,就算我要娶冬至为妻你也不必这么激动吧?”吟游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大大咧咧道:“没办法,像冬至这么温柔可爱的女孩,只有我多绸第一美男吟游才能配得上……” 他说了半天,不料老板娘依旧紧紧地盯着那车,不由心生疑惑,只见那车周身覆满坚铁,车前正拴着五匹冰原狼。 好家伙!吟游吃了一惊,这冰原狼可不比他那几条好吃懒做的蠢狗,它们性情凶残嗜血,属群居,向来是数十只恶狼一起扑杀猎物,声势浩大的狼群令冰原上所有生物闻风丧胆,无论是经验老到的猎人还是冰原上的霸主北极熊,没有谁敢轻易招惹这些狠角色。然而就是如此凶残的一个物种,却被人用来拉车——对付一只或者几只冰原狼或许并不成问题,但要知道,它们属群居。 那车头有一个碗口大小的金属标志,由两把斧头组成,两面锋利的锋刃朝向两边,在吟游看来,谈不上美感,更有些粗鲁,他想要走近些观察那几匹恶狼,却被一阵凶狠呲牙给止住了脚步。 “老板娘,这标志什么意思啊?” 老板娘回过神来,她咽了口唾沫,惊恐眸子瞧了瞧吟游,半晌才张开嘴,吐出几个字眼儿:“诺克萨斯。” 0002 霜至2 吟游在一旁擦着桌子,不时偷眼瞧那高达两米的大块头,盯着他身上蹭亮的铠甲,还有胸前那由两把斧子组成的标志,现在他知道了,那代表诺克萨斯,代表大陆上最庞大最铁血的诺克萨斯帝国。 “吟游,那大块头是英雄吗?”冬至在一旁小声问。 “我看是了,”吟游点了点头,“瞧见没,那体格,就打铁大叔那身板儿,他起码能打十个!”吟游夸张地比划了一番,眼神中充斥着莫名的兴奋和渴望,符文之地的年轻人们,都有一个英雄梦。 “哈哈哈,你们诺克萨斯的手,都已经伸得这么长了吗?”一阵整齐沉重的踏步声在门外响起,一队身着金色铠甲的战士大步迈进客栈。 领头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那男子一进屋,便取下头盔,露出自己金黄色的头发,两条褐色的眉毛斜刺入鬓,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坚毅凛然。 好一个英气逼人的汉子!吟游又瞧了瞧那诺克萨斯的大块头,不由叹了口气,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 “老板娘,那标志又是哪路神仙啊?”这行人胸前同样有一个标志,一张坚厚的盾牌,上面落着一只金色的雄鹰。 “德玛西亚。” “哎哟,客官快请上座!”吟游一溜烟赶过去,这可不比诺克萨斯,德玛西亚那是公平、正义的象征! 他用袖子拂了拂桌面,这张桌子显然要比诺克萨斯人坐的要大一些。那金发男子眉一挑,诧异地看了吟游一眼,爽朗地笑了起来,他道:“小兄弟有眼力!” 吟游一听,心中顿时乐开了花儿,忽见男子眼神不对,顺着一瞧,只见那诺克萨斯的大块头正冷冷地盯着自己,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杀意刺入他的骨子。 “锵!”巨大狼牙棒在地板上砸出一个坑洞,不深不浅。 吟游眼皮一抖,料想自己的头皮没有那地皮硬,完蛋了,他恨不得赏自己一个大耳巴子,却见那金发男子在另一张一般规格的桌上坐下来:“还是坐这张吧。” “驻北一战,你竟没死在里面,看来你的命要比那马厩中冰冻的粪便要硬上不少,”大块头冷冷地盯着金发男子,“希望这次也是。” “我的命一向很臭很硬,恰巧阎王也怕臭。” “德玛西亚不是向来鄙弃魔法吗?”大块头抬手压下身后杀气腾腾的士卒,“怎么也对这冰霜之泪上了心?” “我们当然用不着这玩意儿,”金发男子微微一笑,“但至少不能落到你们手里。” 吟游擦了把汗,正准备倒茶,眼角却猛地一抖——他身旁这张大桌上,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他僵着身子,一步步转过头去,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无声无息地坐在离他不足一步远的地方,斗篷罩住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片黑色阴影。 吟游瞧着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好半晌,这才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给他倒茶。吟游拎着茶壶的双手一丝丝哆嗦着,像是受到了极大惊吓,愈抖愈烈,直至茶水溢出杯沿。他咽了口唾沫,惊恐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杯子,茶水从壶中倾泻而出,冒着腾腾热气跌入杯中,便再翻腾不起来——前一刻还滚烫无比的水,在沾到杯底的一瞬间,便凝固成了坚冰。 所有人都在盯着吟游的手,盯着那溢出杯沿的滚烫茶水,茶水流到桌沿,再流在地上,竟在接触地面瞬间化作一颗颗圆润规整的冰珠,在尚未消散的腾腾热气中恣意弹跳着,发出扰人心神的清脆音响。 整个客栈似乎都阴冷了几分,气氛刹那间沉凝下来,静得诡异。 “阁下可是阿瓦罗萨女王的人?”金发男子凝视着那人,道:“如果是,德玛西亚甘愿退出争夺。” “阿瓦罗萨是谁的女王?”一阵比这极北天气更加阴寒的气息刮进屋子,门外再次传来陌生来客的声音,这大概是吟游长这么大见过多绸最热闹的一回了。 一个身披鬃毛铠甲的“野人”走了进来,寒冬腊月,野人却只着一身简单冰凉的盔甲,四肢裸露在外,甚至连脚都赤着,像一个一心向佛的苦行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人与心怀慈悲的僧人是两个极端,她铠甲上有一个由两把凿斧交叉而成的标志,吟游知道,这是属于弗雷尔卓德本土的势力,最残忍、好战与野蛮的凛冬之爪。 随着她第一只赤脚踏进屋子,自其脚下的地面延伸到四周墙壁,直至整个客栈,都凝结了一层淡淡寒霜,吟游瞧了瞧那壁炉,火焰一阵晃荡,变得微弱了许多。 “你说,”她看了眼金发男子,“弗雷尔卓德谁才是女王?” “谁做女王,也轮不到你们这群茹毛饮血的残忍野人。”金发男子握了握桌上的剑,“符文之地,是属于正义的。” 一道冰刃无声无息地自野人脚下延伸出去,眨眼间便冲击到金发男子脚下,然后缠绕住他的双脚,竟一丝丝向上攀去,仅一瞬间便覆满了他的胸膛,却见金发男子微微一笑,他伸手像赶苍蝇般弹了弹,那浑身坚冰便如从百尺高空摔落在地的瓦片,寸寸碎裂崩散,他拿起桌上的剑,正想起身,却不料有个急性子已经先他一步动手了。 诺克萨斯的大块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冲到了野人身旁,巨大狼牙棒已经砸向她的头顶,“奶奶的,连诺克萨斯你们都敢劫掠!” “咚!”狼牙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野人手上,只不过两者之间隔着一层厚厚冰块儿,野人一步未退,反倒是狼牙棒结上了一层寒冰,那寒冰如活物般迅速向大块头手臂蔓延,到胳膊根部的时候,平白无故冒出两根尖利冰刺,像两条刁钻狠辣的毒蛇,带着嗜血森寒直刺向他的眼睛。 吟游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接下来血肉模糊的场面,然而这一幕却并没有发生,一把金黄色的大剑凭空出现,在大块头眼皮子底下斩断了那两根嗜血冰刺,将被寒冰纠结在一起的两人一刀分开。 金发男子对着大块头微微一笑,不料那莽夫却并不领情,他一把震开臂上的冰块,反手将狼牙棒砸向了他,金发男子大惊,忙举剑挡住一击,“你这莽夫要干什么!” “你他娘的竟敢侮辱我!”大块头对于自己竟被一个德玛西亚的人救了而耿耿于怀,“反正那冰霜之泪也只有一颗,不如现在便分个高下,决个生死!咱们这些人,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铛!”金铁交戈地声响震动整间客栈,然而这动静却并没有传出客栈,让多余的人听见,一阵让所有人恐惧惶惑的风暴声从天边袭来,温度骤降,让人的血液都流动得缓慢起来。 吟游耳朵灵敏,一溜烟跑了出去,他抬头看了看客栈后面的天,黑褐色瞳孔顿时被漫天风暴所覆满,疯狂地白色风暴死死压在多绸上空,压在客栈檐顶。 从始至终都平淡如水的斗篷人在如此骇人的咆哮声中终于动了起来,站在门边的三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抗,便被他蛮横且随意地掀到一边。 斗篷人冲出客栈,缓缓取下斗篷,抬头瞧了眼那风暴,即使是身为冰元素的掌控者,他面部也笼上了一层寒气逼人的冰霜,寒霜覆盖了他的面庞,裹住了他的眼球。他愣了半晌,面色有些古怪,或是惊恐,或是嘲讽,抑或是解脱,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然后缓缓扭动脖子,看向屋子里的人,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嘶哑声音机械道:“你们……都不用分高下……决生死了……” 他覆满寒霜的嘴角忽扯起一抹僵硬诡异的微笑,“这哪儿是什么冰霜之泪啊……嗬嗬……今天……我们都得死在这里……嗬嗬嗬……” “吟——游——”女孩儿凄厉地惨叫将吟游从漫天风暴中唤回现实,他将茫然目光移向客栈内。 冬至面部有一丝丝惊恐,又有一丝丝不舍,她将自己最后一缕充满眷念的目光投向吟游,女孩儿下半身已经被冰霜蚀裹,雪白衣裙扬起的花褶镀上一层半透明寒冰,坚冰覆过了她微张的嘴唇,然后是眼睛、眉毛、发丝,为她镀上一层烁烁银饰,将她化作一朵雪域莲花,一尊森寒绝美的精致雕塑。 金发男子低下头,看着自己被坚冰覆盖的半身,又瞧了瞧壁炉里的柴火,那灵动跳跃的火焰,还保持着撒欢儿跳跃的场景,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熄灭,透明的薄冰就已经将其凝固,冰与火美轮美奂。 “原来……是……凛冬呵……”他抬头瞧了瞧那天,在坚冰封过他的嘴之前,心满意足地喊出一句话:“德玛西亚万岁。” 吟游知道冬至想要说什么,她微动的嘴唇,是在说,再见。 白茫茫地风暴潮水般压在他的头顶,窜入他的眼睛,挤进他的脑子,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风暴了,变得白茫茫一片,他看见了在白茫茫的风暴深处,在自己遥不可及的地方,在那黢黑深邃的空间里,有一只冰冷的眸子,在冷冷盯着自己。 他努力想要回忆着冬至最后的模样,却不料寒意不仅凝固了他的血液,似乎还凝固了他的思维,直至他闭上了眼睛那一刻,迟钝迷惘的大脑终归是没回想起女孩儿的模样,在他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秒,似乎有一双坚实温和的大手按在了他头顶,质感粗糙的白布条紧紧摩挲着他的头皮,一个熟悉嗓音竭力发出一声沉闷的呐喊—— “反击风暴!” 0003 霜至3 【弗雷尔卓德·多绸以东】 寒风夹杂着冰渣,“哗哗”地刮在那冰雕般的树干上,不久前那铺天盖地的风暴显得很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狂暴因子,没有摧毁任何与多绸有关的人或物。它静悄悄地来到多绸,不一会儿,又静悄悄地离去了,在离去前,它赠与了多绸最后的礼物,让这片被符文之地近乎遗忘的地域,变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即使已经远离多绸,远离了那风暴的中心,四周依旧充斥着一股寒意,所有物体,都覆盖着一层层坚硬的冰,变得僵硬。冰封的雪松被风一刮,摇曳下几颗细小坚硬的冰渣,砸在吟游眼皮子上,导致他面部僵硬的肌肉剧烈颤动了一番,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他瞳孔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脑子里还萦绕着那潮水般的风暴,和冬至最后的音容笑貌。一颗冰渣再次砸在他脸上,他咧了咧嘴,侧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着蓝灰色斗篷的身影,那身影正对着他,头部被宽大的兜帽遮挡,只显露出一抹黢黑的阴影,这该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 “地狱原来也与多绸一个模样。”他扭过头,不愿去想女孩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什么青春红粉,终归是化作了一抹黄土。 “这不是地狱,”贾克斯掀开兜帽,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孔,那眼角有一道狰狞的疤,“地狱远远没有世人即将要面临的东西可怕。” 吟游眯着眼,脑子还有些眩晕,导致他看一切事物都附带着一个影子,但他还是认了出来,“大叔,你也死了啊……”他丧气地在雪地上翻了个身,“没想到大叔你生前不在乎自己的相貌,死后倒还用面具遮挡那条疤,莫非……这地府也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吟游翻过身来,趴在那雪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好像是接受了现实,终于将脸埋在那厚厚的积雪里,无声地抽搐起来。今后大概再不会有那么一个女孩拉着他的手臂,缠着要他给自己讲多绸以外的故事了。 贾克斯沉默地杵在一旁,好一会儿,他看了看那天,天色一丝丝沉了下来,那一轮耀眼的太阳开始变得昏黄、沉暮,这场旷日持久的白昼终于是要结束了。 “生者已逝,余下的人还要继续前行,”贾克斯默视着大山的另外一面,在遥远的那个方向是瓦洛兰大陆的中部,“符文之地不是一个适合追忆地方。” “大叔,”吟游忽然盯向了他,被冰雪冻僵的嘴唇显得有些苍白,“您是英雄吗?” 贾克斯低垂着眼帘,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一脚踢灭了那火堆,道:“白昼就快湮灭了,快赶路吧。” “你说人死了,还能复生吗?”吟游紧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眼角的那一块疤,轻声问道:“能吗?” “死了便是死了,但只要她还活在你脑子里,便算是死而复生了。” “胡说!”吟游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整个身子瘫了下来,眼中已经不复昨日的飞扬神采,“偌大一个符文之地,偌大一个魔法世界,怎么会连复活都办不到?你胡说!你骗我!” 贾克斯瞧着面前这个癫狂的年轻人,皱了皱眉,“你这副模样,即使有,你也办不到。” 吟游猛一顿,他连滚带爬地挪到贾克斯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脚,“大叔,大叔,有什么办法,大叔您告诉我吧!” 贾克斯暗自叹了口气,“是啊,偌大一个符文之地,偌大一个魔法世界,怎么能没有些奇离古怪,超越生死的东西呢?” “据我所知,这世上有三种途径能让人起死回生,一是守护天使,二是时光守护者。守护天使是传说中穿在身上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神器,在符文之地古老而悠久的历史中,每次出现都掀起了无数的腥风血雨;而时光守护者,是一名古老的英雄,传说他自身便拥有永生,更掌控有时间的奥秘,而他的天赋,名为时光倒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若想找到他,可比登天还难,因为他的一生,都穿梭在过去,和未来之中。” “那第三种途径又是什么?” “第三种途径,”贾克斯的目光明灭不定,他缓缓道:“那是一种湮灭已久的符文,重生。” 吟游垂着头,他刚看到希望的曙光,而那曙光却如昙花乍现,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他蠕动着嘴,“天赋符文是什么?” 贾克斯瞥了他一眼,“符文之地的每一名英雄,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天赋,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可复制的,也是无可传承的,但通俗来说,天赋是一种能力,是一种招式,是一种……技能。他们有的能够操控火元素,顷刻间将一个城镇燃起滔天大火;有的能够将自己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而时光守护者的天赋,便能够让人起死回生。” 吟游盯着眼前这个不算魁梧的中年汉子,打自己记事起,他便养育着自己,照顾着自己,虽然自己一直叫他大叔,但实际上,他一直充当着自己的父亲,近二十年了,这个黝黑的铁匠汉子从未离开过多绸半步,他是什么人?吟游动了动嘴,突兀地冒出一句,“那您呢?您的天赋又是什么?” 贾克斯没有理会他,他自顾自地说道:“而符文,是世界存在的本质,世界符文才是它的全称,符文之地,大概也是这般来的。这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世人都知道它的名头,但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除了那位不见其首也不见其尾的符文法师。” 贾克斯静静地看着吟游,他知道,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击溃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心理防线,他给了他一丝希望的曙光,又在片刻之后,将那丝仅存地希望,用最残酷的现实给他击溃。自己本可以不说真话,以此来拯救一个年轻的意志,但他不能,他瞧了瞧自己的双手,上面仿佛沾满了鲜血。 吟游垂着头,兀自沉浸在二十年生涯一朝倾毁的悲伤之中,他的眼睛好像聚不了焦,无端地在虚空中游移、飘浮。突然,他的目光好像聚到了某一个点上,由此找到了消散的灵魂,继而深吸口气,从雪地上站了起来,长时间与冰雪的接触让他下半身有些僵麻,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积雪,然后抬起头,瞧了眼贾克斯,道:“大叔,咱们赶路吧。” 贾克斯有些发愣,好一会儿,他才把兜帽翻下来,将自己的脸给遮挡住,无声无息地迈开了步,只是在那兜帽底下的阴影当中,缓缓勾勒出了一抹微笑。 身后是愈来愈远的多绸,那里早已殆尽生机,而身前,则是随着太阳落下,而浮现出来的幽幽前路。 0004 长夜中的深火1 【弗雷尔卓德·冻疆】 须卜猹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宏伟无边的巨石长城,随即翻身上马,双腿紧紧一夹,浑身披着一层棕色长毛的骏马立时四蹄交错。 “这次恐怕要再深入两里了。”须卜鹳跳下马踢散面前雪迹,暴露出下面僵硬干冷的狍子粪便,深陷的眼窝子在眉头蹙舒间散发出警惕光芒,“近十里已经被我们吃穷了。” 须卜猹环首四顾,茫茫冰原上除了呼啸风声与滚滚大雪外再见不着其他印记,就连身后高达数百尺的巨大城墙也被雪遮住了身影,只依稀瞧得见一抹灰黑,“那就再深入两里!” 须卜鹳面色有些苍白,本就削瘦的身板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有些喘不过气来,“可……” “鹳!”须卜猹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让部族战士们挨饿吗?”他瞥了一眼身后精壮彪悍的游骑兵,声音提高了几分,“再深入两里!” 在深入两里,捕获到足够的猎物,他所能统领的人马便是两倍于此,须卜猹眯了眯眼,紧了紧手中弯刀——前提是他们得活着回去。 “我须卜猹自打学会站着撒尿起便持刀见血,潦倒的平民、糜腐的贵族、凛冬之爪的战士……我这一生见过太多的生生死死,十五年前与阿瓦罗萨那最后一战,我以一己之力割下了十一只左耳,那些死人被割耳朵的时候可不会皱一下眉头,那冰凉刺骨的弯刀落在我背上的时候我也没有皱一下眉头!”须卜猹反手笨拙地指着后背,那里有一条可怖的疤,每一个凛冬之爪战士都极其渴望和羡慕的疤,在十数年间已经被须卜猹向那些新兵蛋子炫耀了无数遍。 “死亡对于我来说如家常便饭,因为凛冬之爪在弗雷尔卓德向来代表死亡——我们既是死亡,那还会怕什么呢?怕这几千年前的可笑传说?”须卜猹哈哈大笑,“编造这些故事的人如今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知被冻在哪儿了!” “那我们不如南下劫掠阿瓦罗萨……”须卜鹳望向前方那茫茫无尽地冰原,心底涌出一股浓浓不安,他总认为这片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冰原,要比南方制式精良的阿瓦罗萨要更加可怕。 “鹳,”须卜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想退缩,那大可以夹紧尾巴,躲回长城里去,长城会保护你的。” 身后战士们传来一股哄笑,须卜猹面上有了笑意,转过身去,“凛冬之爪的战士们,”他扯开嗓子,嘶哑声音在辽阔冰原上飘荡,“你们是愿意就此懦弱退却饿着肚子回到部族受人耻笑,还是愿意拨开雪霾一往无前然后凯旋扬威?” “一往无前!”小队人马昂起了胸膛,手中兵器叮当作响,“凯旋扬威!凯旋扬威!” “很好,再深入两里!”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陆的一块边角已经是他们所能抵达的极限,充斥着魔法与硝烟的符文之地显然不是一个适合旅游散心的好地方,很多人即使穷极一生,也望不到弗雷尔卓德的边,更遑论整个瓦洛兰大陆,整个符文之地,以及那所谓的天涯海角。 符文之地现今流传最广的通用地图上有三处禁地,东南隅死亡之海中的暗影岛,最南端恕瑞玛大陆的虚空之地以及这最北端弗雷尔卓德的长城以北,这三处地方,生人勿进。所以在地图上,长城已经是北方极点了,跨过这一不似人力所筑的古老建筑,后方那无边无际的一片冰原,便是冻疆。 弗雷尔卓德流传着这样一句古话:自长城以北,只有三种东西,冻土、寒冷,与死亡。 须卜鹳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驱着马,只是在不经意间放缓了速度,慢慢落到队伍最后面,一双隐藏在深陷眼窝中的眼珠子警惕四顾,这在其他人看来,当然是滑稽可笑的,不少人都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与唾弃,须卜鹳微垂着头,面子终究有些挂不太住,但他知道掉面子总没有这冻疆流传千年的故事要来的可怕。 须卜猹参与过十五年前那一场大战,所以他在族里得意了十五年,以至于肆无忌惮到蔑视这长城以北,但他不会。他驻守长城近二十年,极少参与部族的掠夺之战,这让他看起来似乎比其他经常外出掠夺的族人们要矮了一头,就连他自己也经常不忿,为什么他们能够南下扬名立万,而自己只能成日杵在那长城顶上,与这万古无波的莽莽冰原干瞪眼?凛冬之爪的敌人来自南方,部族为什么还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来驻守这年不拉屎的长城?就因为那道听途说数千年的鬼怪传说? 须卜鹳现在知道为什么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从猹下令再深入两里起,他便一直心神不宁,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么两只眼皮同时跳代表什么?须卜鹳寒毛竖起,他惶惶地瞥了瞥四周,如果除却漫天的风雪呼啸声,这片冰原应该会显得很静谧,竖起耳朵,或许会在那静谧中听见一丝丝轻微细密的喘息,在那阻碍视野的大雪后方,应该有一双双深邃黢黑的眼珠子在紧紧盯着自己一行人……须卜鹳深深咽了口唾沫,紧了紧生冷刀柄,他愈发笃定自己的臆想——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正在静静注视着自己。 两里路途对于这莽莽冰原来说不算长,但对于顶着风雪前行的一行人来说却绝对不算短,须卜鹳察觉胯下马儿已经渐渐走不动了,任他那裹着厚重熊皮手套的手怎么拍打,都迈不开蹄子,他翻下马轻抚着它的脖子,将其安抚下来,“马已经走不动了,那猎物想必也不敢再往前了。” 须卜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但看了看身下疲乏的马儿,暂时算是同意了,他一招手,“好了,就这条线吧,鹰,你去前面探探路,麝,你和鼬各带一人朝两边去——祝你们满载而归!” “不!”须卜鹳忧心道:“不能分散——” 须卜猹终于不耐烦起来,语气中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睥睨,“那你是准备在这儿逗留十天半个月再返程?” “我们若是分开……”须卜鹳紧张四顾,心中不详愈来愈浓郁,“那它们定会趁虚而入……” “他们?”须卜猹冷冷笑道:“我们这支队伍最大的威胁不是‘他们’,而是‘你’,我只要将你牢牢看住,那我们就安全了!” 须卜鹳紧抿着嘴不再说话,劝诫无效,他知道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马儿忽地打了个响鼻,四蹄搅动起来,似乎连它都感受到了来自冰天雪地的深深恶意,须卜鹳看向它的眼睛,它也看向自己,琥珀般深邃的眸子里透露出只有一人一马才懂的恐惧,似乎只有这匹马,才深信自己的警告。 须卜鹳紧紧依偎着马儿,却忽地寒毛炸起,猛地盯住一处位置,色厉内荏地吼道:“谁!”黑铁铸造的弯刀顷刻出鞘,以最警惕和严密的姿势环在身前,“出来!” 须卜猹眯着眼瞧那模糊黑影一步步穿过大雪,自己人,他狠狠瞪了鹳一眼,“鼬,有什么发现吗?” 鼬面色有些古怪,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马儿踏上一处遮挡视野的斜坡,看不见前方光景,须卜鹳心中愈发感到恐惧,斜坡后面似乎有什么勾魂夺魄的鬼魅正一丝丝将他们诱入陷阱…… “究竟是……”须卜猹不满地看向鼬,鼬却道:“您自己上去看看,”他指着坡顶,语气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些……难以形容……” 猹驱马快步窜了上去,坡顶下是一个方圆上十米的大坑,坑中积满了雪,白皑皑的,除此外什么也没有,他鼻子中吐出一股怒气,“鼬,你是叫我来看雪景吗!” 鼬爬上坡顶,瞥了眼大坑,又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挤压着眼球,这才发现,那大坑中确乎是空空如也。于是匆忙环顾四周,地上有自己临走前插上的一根细枝——的确没有走错。 鼬浑身汗毛乍起,他发疯般冲下大坑,双手在雪中翻刨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鼠……鼠!”鼬像是想起了什么,脖子像是发条一般四处扭动,“别开玩笑了!快出来!” “你在搞什么鬼?”须卜猹眉头一拧,“大雪把你的脑子冻坏了吗?” 鼬连滚带爬地来到须卜猹身边,反手指着身后,语气中带着说不尽地恐慌:“刚才,刚才这儿明明有一地的尸体,猎物的尸体!现在却不见了——连鼠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你确定不是……你记错了?”须卜猹犹疑地瞪着鼬,“这个玩笑可不太好笑……”然而随即他便闭上了嘴,须卜鹳缓步走下大坑,弯刀轻轻拨开雪层,挑出一把同样冰冷黢黑的弯刀——那是属于鼠的刀子。 “我早说过……”须卜鹳眸中尽是惊恐,嘴唇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恐惧而剧烈哆嗦:“早说过……” 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短促惨叫,,惨叫不过一瞬便戛然而止,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捏碎了喉管。 大雪笼罩的前方依稀浮现出一缕漆黑,两道模糊黑影一步一顿地朝三人走来,须卜猹松了口气,他狠狠瞪了鼬一眼,然后怒气冲冲地朝黑影走去,“下次再开这种玩笑我一定会把你们关在长城外!” 鼬已经吓破了胆,他瑟瑟地缩在地上,全没了一个凛冬之爪野人所该拥有的野蛮与凶戾,倒像是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冰天雪地中的孤苦孩子。须卜鹳牙关有些发抖,他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背,疯狂抽打着马儿,那马如获大赦,发出一声惊惶嘶鸣,蹄子奋力踏入雪中,亡命般往长城逃窜。 须卜猹猛地顿住脚步,没工夫去咒骂属下的胆怯与懦弱,他的眼睛现在正死死盯着前方,心脏被庞大恐惧缠蚀,面皮化作死人般的乌青。 大雪弥漫四周,在离他不过五七丈的地方,悄然浮现出无数僵硬机械的漆黑影子。 0005 长夜中的深火2 【弗雷尔卓德·冻疆】 杀人的风携着杀人的冰,透露出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摧山裂石的风刃在冻土上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割痕,割痕穿透冰层,依稀可以见到下面的乌黑土石。 锋利冰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砸在奥拉夫盔帽上,肩头铠甲上,裸露臂膀上,却犹如溅入油锅的水滴,纷纷脆弱不堪地溅散开来,这杀人风划破了冰层,甚至刺透了岩土,却没能在奥拉夫身上留下哪怕一丝淡淡的印记。 奥拉夫兀自站在这片毫无生机的冰雕森林里,谨慎四顾。这片森林在长城以北,在茫茫冰疆上横亘着,虽然从没有其他人跨过长城,但这座瑰丽奇诡的冰雕森林却是众所周知的。若是有观光客能够活着来到冰雕森林,那他多半会觉得符文之地所谓的“十大美景”“十大奇景”实在是太逊了。无数棵若干年前高达百米的参天巨树被万古不化的坚冰裹覆着,化成一座座绽放银色光芒的璀璨雕塑,巨树也不知被冰雪冻结了多少年,却并没有被蒙蔽色泽,透过近乎透明的坚冰能够清晰瞧见那黑褐色的树干以及深绿色的树叶,若是爬的够高,甚至还能瞧见那绿叶上面清晰的脉络,以及脉络上展翅欲翔的蝉蛾,一如若干年前它们生机盎然的时候。 冻疆常年充斥着冰雪的呼啸,然而当奥拉夫一脚踏进这座银装素裹的森林时,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四周静得出奇,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脚踏在冰层上,发出令人悚然的“呲呲”声,他低头瞧了瞧,那不知有多厚的冰层中,有一具黑黢黢的尸体,那尸体的头颅没有毛发,只是黑黢黢、光溜溜的,也不像是被火烧过,似乎原来就这幅模样,也不知是何生物,或许早已灭绝,消失于符文之地,或许便是因为若干年前的这场死亡凛冬。奥拉夫可以想象那凛冬似一座夜深人静时猛然喷发的火山,漫天岩浆将这片地域所沉睡的一切事物葬送,为它们送来一场银装盛典,再带走所有生命,将它们化为一座巨大的冰雕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气息,他眉头皱了皱,却忽然瞥向前方,蹄子在冰面上敲击,清脆声回响在莽莽森林,死一般的寂静被它打破,那是一只狍子,狍子从一颗巨树后慢悠悠地露出侧身,淡黄色皮毛在冰雪中散发出温暖视感,它低着头,在冰面树根轻轻嗅着,漆黑眸子一眨不眨,温和驯良。 奥拉夫散漫地摸向腰间,那狍子便双耳一动,猛抬起头,似是感受到了危机,四蹄张惶窜动,向远处逃窜。奥拉夫只待它跑到视野尽头,才施手放出一柄斧子,斧子似长了眼,疾速盘旋中避开了紧密树丛,从缝隙间穿了过去,精准地咬中狍子。 他缓步靠近狍子,嘴角咧起一丝狞笑。狍子并没有毙命,只是侧倒在地不断抽搐,胸腹起伏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奥拉夫一只手揪住它的耳朵,将它从地上扯了起来,瞳孔却猛然一缩,嘴角笑意缓缓凝固。 狍子一只清澈明亮的眸子静静盯着他,一眨不眨——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早已随半张脸一起腐烂,恶臭扑进他的鼻腔,带着浓烈的腐臭味道和死亡气息。狍子冰冷而僵硬,好像它早已躺在这里而不是刚刚才充满生气地奔跑过,奥拉夫眯了眯眼,一把捏碎了它的脑袋。 他扭头瞥向身旁,一只雪白的鸟坠落在地,在冰层上猛烈撞击,折断了脖子,这只弗雷尔卓德独有的冬信鸟,可以忍受绝大部分生物不能忍受的寒冷,却在穿过长城后一会儿工夫,就一命呜呼了。奥拉夫捡起那只鸟,捏碎上面凝结的冰霜,取下腿部的信,不耐烦地自言自语道:“这婆娘又有什么破事儿?”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走出冰雕森林的时候,冰层下那具原本面朝地下的尸体,开始僵硬地转动脖子,最后竟将那颗黑黢黢的古怪头颅给活生生拧了过来,黑洞洞的眼窝子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弗雷尔卓德·凛冬之爪部落】 奥拉夫行走在部落的栖息之地,周围那些战士看见了他,都微微弯下身子,向他行了一个礼。不可否认,凛冬之爪的族人们都是一些凶残嗜血的躁动份子,但除却他们骨子里天生的原始野蛮,还有对强者的崇拜。 这个野蛮的部族面对的是一场旷日持久、毫无希望与胜算的对抗自然与元素之力的战斗,弗雷尔卓德恶劣的自然环境迫使他们南下,劫掠阿瓦罗萨、德玛西亚,甚至是诺克萨斯。起初,他们是为了生存而战斗,但直到后来,他们发现,自己是为了战斗而战斗,他们是天生的战士,他们天生崇拜强者,而奥拉夫便是他们眼中的强者。 奥拉夫攀上了那座高峻险要的冰峰,破旧不堪的大殿在冰雪中散发着一股神秘且略染硝烟的味道,那上面的疮痍记录着这个部族曾经历过的战争与没落,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凛冬之爪,这个被外界视作野蛮与落后的部落,迎来了他们新一届的统治者。 奥拉夫一脚迈进大殿,脚下还残留着积雪,大殿中空无一人,就连两侧弗雷尔卓德本土信仰的神像也见不着踪影,只剩奥拉夫“吱叽吱叽”的脚步声在回荡。这本是一个神殿,但瑟庄妮入主的第一天,她说:“所谓神灵,不过是不敢涉身险境不敢直面战斗只敢于世人身后散布谣言驱使凡人的懦弱之类罢了,而只有我们,凛冬之爪,才是勇于征服寒冰、征服弗雷尔卓德、征服整个符文之地的勇士。”于是那些象征弗雷尔卓德上古伟力的神像便都化作飞灰了。 奥拉夫瞧着身处高位身披铠甲的女人以及那头怪模怪样的猪,不耐烦道:“让我来干什么?” “自然是有你所乐意的事,”瑟庄妮抚摸着钢鬃坚硬锋利的鬃毛,“西部边陲已经迎来了千年来的第一场凛冬。” 奥拉夫微微一顿,随即自信道:“凛冬奈何不了我。” 瑟庄妮知道这场小规模寒潮只是暴风雨的前兆,一旦真正的凛冬袭来,首当其冲便是他们这最北部的部族,八万凛冬之爪,面对凛冬,结局只可能是一个不剩,整个弗雷尔卓德,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凛冬的可怕——除去另一个蜷缩在阴霾地底的女人。 她摆了摆手,须卜鹳从阴暗中走出,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须卜鹳面色乌青,好似大病了一场,全然没了一个凛冬之爪战士所应有的坚毅,不久前的经历如梦魇般缠绕在他心头,他牙齿哆嗦,好半天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眼儿:“死人……全是死人……死人从冰雪中爬出来了……” 奥拉夫忽地想起那只早已腐烂却仍在“生存”的狍子,默不作声。 瑟庄妮知道奥拉夫对这些不感兴趣,凛冬之爪的兴亡他可不在乎,所以她对此只是只字一提,继而转向另一个话题,“据南部的走卒说,弗雷尔卓德出现了一名符文之地从未记载过的英雄,而这位英雄,他很能打。” 奥拉夫忽地抬起头来,眼里绽放出一股狂烈而灼热的光芒,他古铜色皮肤开始燥热,脉络里的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放眼整个弗雷尔卓德,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和他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了,“在哪?” 瑟庄妮盯着奥拉夫的背影,很想提醒他要带活的回来,他们的部落现在急缺武力以对抗愈来愈诡异的弗雷尔卓德,但她想了想奥拉夫的脾气,又闭上了嘴。 0006 长夜中的深火3 【弗雷尔卓德·荣恩村】 吟游面部被火焰映袭得通红,脚下是一条宽仅数米却又深不见底的裂沟,深邃间隐隐可以看到缓缓淌动的滚烫岩浆。一缕青幽幽的火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里面窜出,灼烧了他的眉毛,又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时缩回缝隙,他后知后觉,“哎哟”一声往后跳了两步,他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继而摸了摸额头,于是面色一苦,浓密了眉毛显然已经遭了秧。 吟游一脚踹开眼前废墟,鞋底飞扬起的灰尘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捂着鼻子,一溜烟窜到贾克斯身旁,“大叔,弗雷尔卓德这么寒冷,为什么这里却没有丝毫冰冻的迹象?”最令他震惊的是,废墟周围正飘着鹅毛大雪,而这村子的上空,却是空无一物,那地表甚至还冒出了丝丝硝烟与热气,似乎那雪花还未趋近地面,便被高温所融化。从他们迈进村子的那一刻起,似乎就进入到了另一片迥然不同天地。 贾克斯瞧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逝去的人就让其逝去吧,对于这个世界的而言,逝去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 “她并没有逝去,”吟游顿了顿,半晌,才开口:“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丝希望,那她就不算真正的死去,”他盯着远方,“我就当她睡了一觉,待我寻到方法,重回多绸的那一天,她自然便醒了。” 贾克斯黑黢黢的兜帽下面陷入了沉默,好像是陷入了沉思,在追忆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瞧着那早已化作飞灰的村子,“这个村子名叫荣恩,在很多年前,算是这片地域最大的村子,传说村子里一个强大的女巫触怒了神灵,神灵降下诅咒,荣恩村自此化作灰烬。即使无数年过去了,这废墟下依旧隐藏着丝丝火焰与硝烟,这里的温度很高,以至许多贩夫走卒都会在这里歇脚整顿,再前往冰封的北方。” 吟游弯下腰,用手掀开一块黑炭,那炭竟还残余着丝丝灼热,而在那缝隙下面,他还能看见一丝猩红的火光,在那火光旁边,一双黑黢黢的娇小眸子,盯住了他,吟游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余烬下面,钻出了一只小小的狐狸。 那是一只耳廓狐,它有一身淡黄色的皮毛,像是走丢了的孩子,迷失在这冰天雪地中,受够了寒冷的蹂躏,才躲到这余烬中,此刻它正瞪着一双漆黑眼珠,好奇地盯着吟游,后腿外撤,当然也已经做好了情况不对瞬间逃窜的准备。 吟游缓缓伸出手去,那小东西便受惊般溜出好几米,这让他愣了半晌,好一会儿,他才露出笑容,从怀里掏出一条鱼干儿,这可是多绸最负盛名的冰洋黄鱼,他倒是不信这家伙不上当。 然而他只是眨了下眼,手中鱼干儿便消失了踪迹,再一看,小狐狸已经意犹未尽地用爪子抹了抹嘴,然后又眼巴巴地望着他。 吟游眼一瞪,好一会儿才心疼不已地又掏出一条鱼干儿,这是多绸最后的一些产物,这次他小心了许多。 “唰——”耳廓狐再一次冲了过来,吟游只感觉一阵突兀的力道想要将鱼干儿从他手中夺走,好在他早有防备,并没有脱手,那小东西一嘴叼着鱼干儿,吊在了他的手上,即使已经被人抓住它毛茸茸的尾巴,也不肯松口,吟游微微一笑,得手了! 小狐狸尾巴极其柔软膨胀,大小看起来已经快赶上它的身体了,吟游又恢复了属于一个大男孩的顽性,他一手捉住其毛茸茸的尾巴,将其倒提到起来。耳廓狐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四只爪子在空气中徒劳摆动,想要挣脱吟游的束缚,却是做无用功,于是对着吟游一阵的龇牙咧嘴。 吟游将一张大脸杵到狐狸旁边,笑呵呵道:“小家伙,你是哪里人……哦不,你来自哪里呐?你老家在哪里啊?” 耳廓狐似乎能听懂人话,它此刻宛若遇见了一个白痴,即使被倒吊在空中,也还是骨碌碌转动黑亮眼珠,人性化地给吟游翻了个白眼,更是“双臂抱胸”,头一偏,闭起了眼。 吟游仿佛捡到了宝,这家伙还看不起人?他一乐,“不行我得给你取个名字,听好了,多绸第一读书先生要给你取名字了……” 他一瞧满世界的积雪,“小雪?”随即又摇了摇头,“看起来你也不像是母的,叫小雪也忒不像话了,”他又瞧了瞧耳廓狐淡黄色的氄毛,“小黄?黄黄?” 狐狸终于忍不住了,它睁开眼睛,又是对着吟游一阵张牙舞爪,两颗大板牙白的像是那明晃晃的积雪,吟游眼睛一亮,“牙牙,”他一拍大腿,“就叫你牙牙了!” 贾克斯正瞧着那狐狸,寻思着这冰天雪地的弗雷尔卓德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物种,脖子却猛地扭动,斗篷下的脸转向正前方。 浑身席卷着幽幽烈焰的年轻人双目猩红,浑身淋漓的鲜红液体不知是血液还是熔岩,他面部扭曲出浓烈疯狂与挣扎,好像在与身体中的某处作激烈斗争,其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冰雪也开始疾速融化,空气似乎都被灼烧得扭曲起来。 贾克斯面具下的面容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眸光透露出了他的严肃与惊讶,怎么会是他?既然他在这儿——那么那位老法师呢?他目光再次后移,一个带着蹩脚乡土气息的、不和谐的狂野身影紧随其后,身披黑铁甲、头顶棕发与牛角盔帽的粗鄙汉子抡圆双臂,无与伦比的可怖力量从其间爆发而出,两柄斧子直追正在亡命奔逃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需要回头便已察觉到身后的死亡气息,他双眸眦裂,其中猩红更甚,一脚深深踏入废墟激起无数飞灰,另一只脚踏出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在半空中强行扭转,他双手挥舞旋转着,愈来愈浓烈的火焰聚集在两手与臂膀之间,随后对着那森寒斧头拍击出去,轰!瑰丽的火焰终归是没敌过狂躁的斧子,斧子从他臂间穿过,去势不减地撞击在他胸膛,狂战士岂是浪得虚名。他喉咙涌起一股腥味,胸腹中如翻江倒海,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继而又疯狂逃命。 贾克斯看着临近的火焰,眯了眯眼,跨出一步,阻断了他的去路,年轻人面露疯狂,似乎早已不认识此人,竟愈发加快脚步,整个人化作一颗疾火流星,带着庞大的毁灭气息朝一旁蹲在地上的吟游狠狠撞去。贾克斯吃了一惊,巨大的力量瞬间涌上双臂,向他灌了过去,却不料年轻人并不抵挡,那一掌实实在在的落在了他的身上,巨大冲击力让其化作一颗飞石,年轻人再没忍住,喉咙中憋灌的鲜血一口喷涌出来。 贾克斯瞳孔一缩,年轻人借着他的巨力重重砸到那狭窄裂沟边,他用猩红眸子冷冷盯了这两位英雄一眼,嘴角咧起一抹残忍微笑,继而转身毫不犹豫地跃进那无尽深邃的岩浆之中。 0007 长夜中的深火4 奥拉夫站在裂沟边缘,裸露在外的古铜色皮肤被火光袭得通红,缝隙下流淌着令人不敢直视的暗红色岩浆,年轻人的跳入并没有在里面激起一丝火花与波澜,他黑黢黢的面孔微微扯动,玩火之人终将自焚。 “你为何追杀他?”低沉声音自身后响起,“他为何会沦落到被你追杀的地步?” 奥拉夫扭过头来,轻蔑地瞧着身材不算高大的斗篷人,“我听说这里出现了一名符文之地从未记载过的英雄,难道就是你?”他仔细打量着中年人,高不过五尺余,斗篷笼罩下毫无能量波动,若不是先前看到他所倾泻出的巨大能量,任谁都会认为这只是个平淡无奇的普通人。 贾克斯眼皮一跳,微微皱眉,从未记载过的英雄? 符文之地确实很大,从弗雷尔卓德至暗影岛,从鲛人海域到死亡之海,庞大的符文大陆中生息了无数种形态各异的生物,人类、野兽、蛮族、巨魔、鲛人、约德尔人以及瓦斯塔亚人……这其中每个种族都有其不凡之处,没有一个种族是好相与或者好招惹的。 但英雄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自符文之地上一次文明断层记载至今,不过出现了一百余位罢了,这些生物——包括自己,都是活了数十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狠角色,而加上其他一些拥有强大实力却并未记载入册的生物,这个数字也不过才翻上那么一番,现实是大多数人穷极一生都见不到那英雄榜上的位置多出或者减少一个名字。 没有得到回应,奥拉夫干脆利落地轰出一记寸拳,看似普普通通的拳头爆出一阵刺耳破空声,巨大风劲直刺斗篷人胸膛,却不出意料的扑了个空,贾克斯并未回击,只是随意拔地而起,一瞬间退后两丈距离,斗篷在疾速移动中猎猎作响,飘摇起伏间显露出裹着严密白布的脚踝与双手,还有那满是窟窿的黑色面具。 奥拉夫微微一顿,眯眼紧盯着斗篷下的阴影,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好半晌,他终于扯动嘴角,“看来不是你啊,你好像早已被记载入册了……” 蛮人情绪渐渐高涨,双眼渗出可怖血丝,浑身泛起莹莹红光,将古铜色肌肤衬托得有些不伦不类,他蓦地爆发出恐怖速度,在临近贾克斯时一脚狠狠蹬在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手中双斧以雷霆万钧之势劈下,随后嘴角扯出一抹狂热狞笑,“武器大师——你那传说中的灯柱呢?” 吟游吃了一惊,那糙汉怎么忽地便动起了手?然而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他不见大叔有何大动作,只是右手伸进左手袖袍,做出一个拔剑抽拉的动作——他拔出的并不是剑,一根巨大的黄色柱子出现在他手中,柱子顶端有一个白蒙蒙的菱形物体——那是一根灯柱! 吟游懵了,那不是矗立在多绸、矗立在铁匠铺巷道旁经常被他用来拴那几条蠢狗的破灯柱吗?他微张着嘴,使劲揉了揉眼睛,仔细盯了盯大叔宽大的斗篷袍子,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那衣袖确乎是不可能藏住长达三米的灯柱。 于是又忽想起多绸茶楼说评书的老头“啪”一声拍响那惊堂木,口中念念有词反复拾掇了几十年的段子:却见道人抬手挥袍,滚滚长袖间竟飞出一座十里方圆的大山,将那妖怪降压镇伏。 长达三米的巨大灯柱如一柄利剑从袖口中迅捷抽出,携着摧山裂石的巨力与双斧碰撞在一起。人在半空无处借力而空门大开的蛮人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灯柱轻而易举地砸掉他的斧头,再一步步碾压过他的手臂,最后再狠狠撞上他的面门。 大腿粗细的灯柱被贾克斯单手挥动,好似那并不是一根粗大沉重的灯柱,而是一根细小轻巧的筷子,如臂使指。他面色不变,就好像只是拍走了一只苍蝇般风轻云淡,灯柱被随手插在身前,斗篷无风自动。 奥拉夫被巨力狠狠砸在废墟中,半晌没了动静,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身来,他低垂着头半跪在地上,胸腔一起一伏,显然是受了重创,又是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却见整个面孔尽是鲜血,鼻梁骨被重击后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古怪弧度,左臂也似乎断了,无力地垂着。 他用另一只尚未受创的手按住左臂,从臂膀开始缓缓拉伸——咔嚓——咔嚓—— 吟游被这刺耳的挫骨声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即使那手臂不是自己的,他也能感受到疼痛,然而那蛮人却连眉头都没眨一下,只是平静而淡然地拉扯着自己的臂膀,直到最后一节骨头被他拉正位置,那只手又恢复如初了。 奥拉夫随意活动着刚被接好的左臂,右手摸了一把面上血迹,那瞳孔不知是本就泛红还是被血液污染,竟愈发猩红起来,原本就泛红的古铜色皮肤散发出腾腾火烫,像是一只煮熟的虾。他又盯向贾克斯,面上没有因受挫而产生的愤怒与恐惧,反而扯起一抹兴奋狞笑,“你很合我的胃口——” 蛮人双手微微一动,跌落在地的斧子竟离奇回到手中,他狂热而兴奋地奔向贾克斯,“再来!” 贾克斯眉头一皱,他已经看出来面前这个蛮人是个狂热的好战份子了——也许所有的蛮人都一个模样,疯狂、愤怒与好战,而面对这样一类好战份子时,只有将他们狠狠碾压,没有狠狠的教训,他们是不会放弃的,当然,通常来说绝大多数人都会被蛮人碾压,因为众所周知,蛮族是符文之地已知力量最强的生物,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或者说他们是天生的武器,为战而生为战而战的武器。 贾克斯不再犹豫,他单手拧动杵在地上的灯柱,一只脚狠狠踏在地上,整个人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时弓身将灯柱拔起,他双手在灯柱上紧紧摩挲,感受着自己二十年来的第一战,浑身力量径直倾入灯柱,灯柱只是普通灯柱,并没有魔法晶石的存在,此刻却被他灌满了能量,发出久违的呼啸声,千斤一坠当头棒! 奥拉夫瞳孔疾速收缩,在他眼中,那根原本普普通通的灯柱似乎在极限膨胀,竟遮天蔽日,比长夜更加深邃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面门——他再次被砸入废墟。 “嗬嗬……嗬嗬——”奥拉夫再次从地上跪起,口中吐出几口灰屑,满面尽是鲜血,似乎有些凄惨,但他身体中的力量却似乎愈来愈强大了,皮肤愈来愈红愈来愈亮,古铜色泽几乎被红光取代,只剩下愈来愈旺盛、愈来愈强烈、愈来愈疯狂与兴奋的战意,他吐出一口混合着鲜血与灰渣的液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红光,“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和泰达米尔那家伙一样,愈战愈强么……”贾克斯微眯着眼,不想和这个莽夫继续耗下去,却忽地觉得不对劲儿——他猛地盯向脚下灰烬,黑夜中依稀可见几缕急促闪烁的火花,那火花愈来愈亮,闪烁频率越来越急促,他眼皮一阵急促跳动,却见那原本平静的地面,宛如地震般轻微扭曲,覆于地表带着余温的灰烬,平白无故地“流动”起来,火光闪烁间,竟是在向某一个点汇聚。贾克斯面色一变,来不及说话,只是飞身一把抓起吟游的脖子,拼命往废墟外逃去。 吟游被贾克斯小鸡一般拎在手里,他面朝后方,惊恐而清晰地看到,在那灰烬汇聚的地方,“轰”地喷射出一束滔天巨焰,那巨焰夹杂着岩浆与飞灰,如火山喷发般向天空中冲去,最后又入烟花爆竹般溅散,化作一颗颗疾火流星,带着毁灭的气息向下砸落,声势如回光返照的太阳,照亮了墨夜,旷野中白雪、红光与黑夜交错闪耀。这村子下面,是个火山? 一块刁钻流火斜穿过贾克斯的臂膀,从吟游面庞擦过,他感到面部袭来一阵滚烫的撕裂感,随后嗅到一股子毛皮烧焦的味道,他摸了把面部,手上沾了些干涸沸腾的鲜血,神经有些麻木,却能够清晰感受到灼烧带来的痛楚。 凛冬凝固了多绸,现在炙焰又要来湮灭他了吗? 贾克斯疾速躲闪间呼吸逐渐急促,当然不是因为力竭,斗篷下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罕有的暴露出一丝惊惶,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火之世界符文的气息怎么出现在这里!这枚符文不是应该在那位符文法师的手上吗?他想起刚才纵身跃入岩浆的年轻人,心蓦然沉了下来。 流火飞屑笼罩着整片天空,笼罩在贾克斯头顶,他扭身竭力扑散飞灰,目光越过漫天飘零的飞灰和火光狼藉的大地,瞧见了那个站在灾难中央的可怖“火人”,火人已经看不出人类原本的面貌,只剩一个人形轮廓,浑身如同岩浆铸就,缕缕黢黑的岩肌下面渗透出丝丝猩红且尚在流动的岩浆,贾克斯从它身上再感受不到当初那个生机勃发的年轻人影子,猩红火焰与硝烟下喷涌出的,是狂暴而浓郁的毁灭气息。 在弗雷尔卓德,火种一向是代表生存,代表延续,代表希望,这片土地始于冰雪,却将火光当做朋友,这一点在现在看来,并不属实。贾克斯可以感受到自那火人体内散发出的毁灭气息以及尚未完全消化的世界符文所喷涌出的浩瀚力量,这是一颗行走的炸弹,他心脏忽然猛地一缩,浑身汗毛倒竖,头皮炸了开来——灾难中心的火人,有一双闪烁着绿色幽光的眸子,像是两缕幽冷的鬼火,此刻那两缕鬼火蓦地盯上了他。 0008 长夜中的深火5 长夜中没有月色,不知是被云掩住了,还是被冰冻住了,就连深空中那几颗亘古不变的极星也都消匿了踪迹,茫茫冰原上只剩下贾克斯亡命狂奔的疾掠声和吟游的喘息声,黢黑而又深邃。唯一能让吟游欣赏冰原雪景的,是身后穷追不舍的火光。 吟游被贾克斯匆忙拎着,就这般随意地提在腰间,悬在半空,衣服里还藏着那只胆怯的耳廓狐。他虽然是被携着,却耐不住着难受的姿势以及剧烈的颠簸,不得不竭力喘息,反观贾克斯,拎着他夺命狂奔却呼吸匀称,似乎半天都不会换一口气。 一张由烈焰肆虐而成的骷髅巨脸浮于半空,巨大的眼眶中是忽明忽暗的绿焰。吟游惊恐的眸子里映射出那张可怖巨脸,却见那张脸如烟雾飞腾,顷刻间逼近吟游,空洞洞的嘴撕裂开来,将他一张脸映得通红。 “大叔!加把劲儿——这玩意儿要咬我!”吟游拼命往后缩着脖子,高温让他的头发蜷缩起来,头皮袭来一阵阵针扎刺痛,见贾克斯没反应,他拼命挣扎,不料这打铁的气力极大,任他怎么个挣扎也依旧被稳稳地拎着。 他这头正惊险万分,身体却剧烈晃荡起来,原本还算平稳的姿势顷刻间不复存在,贾克斯左脚猛地一蹬地面,连带着他一起往侧面激射而去。 吟游头晕目眩,却见以刚才他们所处的位置为圆心,数米直径,从雪层底下猛炸出一束圆柱形火浆。那火柱虽然状若火山喷发,却无声无息,它无声地破土而出,然后直冲上天,高达十数米,这才猛烈地爆炸溅射,剧烈地爆炸声荡向广阔原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克斯只是略一停顿,四周雪层中便炸起无数惊雷,无数毁天灭地的火柱自他们身旁拔起,正如妖火燎原,画地为牢,在天空汇聚,最后向他们头顶倾泻。 吟游痴痴地盯着这漫天满地的烈焰,瞳孔缩小到极致,似乎被迷失了心智,眼珠子被满世界的火焰给侵占,已经分不出黑白,化作猩红。 贾克斯头顶的斗篷不知何时已经掀开,眼角那道疤被火光衬得愈加狰狞,此刻他紧抿着嘴,一手提着吟游,蜻蜓点水般挪移着,漫天流火,竟没有一丝得以威胁到他们。 吟游面如死灰,这方圆百尺内尽是滔天大火,地底还有蓄势喷发的岩浆,在他看来,纵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死,他一向喜欢苦中作乐,于是不顾眼前滔天巨焰,大喊道:“大叔!你与火打了一辈子交道,那你现在看看,这火候够咱俩火化吗?可别烧到一半没了下文,那多难看!” 贾克斯没工夫搭理这小子,他微眯着眼,感受头顶与脚底每一丝的动静,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已跨过十数丈,掠到灾难边缘,他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罩住吟游脑袋,然后猛地向那面高达十数米、看不到缝隙的火墙撞去。 吟游紧闭着眼,只感觉一阵火烫的匹练砸在自己身上,随后屁股上袭来一股灼烧感,不由大骇,暗道这不上不下,先从屁股火化是个怎样的死法?头上的手却猛地松开,失去贾克斯衣袖的庇护,他顿时感受到一阵清爽凉意,再睁开眼,周身漫天的火光已经被甩到身后,弗雷尔卓德的寒冷气息再次钻进脖子,这让他很不适应。 他正纳闷儿着自己是怎么逃出生天的,一扭头却猛发现屁股上黏着一团火,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火烧屁股”,吟游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人还活着,屁股却成了一块儿焦炭的模样,于是也顾不得恶火灼手,忙惨叫着扒拉裤子,却不料人在半空身不由己,越忙越乱,那火竟沿着衣袖,顺势烧了过来。 他正手忙脚乱,贾克斯却猛顿住了飞奔的脚步,一把将他扔在地上。那火原本在飞奔途中逆着风,火势不算太大,经这猛地一顿,如浇了油般迅猛灼烧起来,吟游在雪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这才解了燃眉之急。他轻抚着灼痛的屁股,深呼吸间仿佛还闻到了烤肉的味道,一抬头正想询问贾克斯为何停下,却猛地缩了缩脖子。 自眼前起,往两边、头顶望去,一堵不见边际,不见其顶的巨大“雪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是一座巍峨陡峭的大雪山。 吟游咽了口唾沫,生于边陲港口的他,四方旷野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与苔藓,别说高耸入云,就连能高过隔壁同福客栈二楼的小山包也少见,哪儿能见过如此雄奇险峻的大山? 贾克斯抬眼瞥了眼这横亘冰原的大山,眼神有些冷冽,再转过头,不远处火光在黑夜中若隐若现。他深吸口气,将大袖挽卷起来,严阵以待。 火人并没有现身,远处却已经激射出无数羽箭般的流火,漫天火光再一次席卷而来。贾克斯漠然盯着那些流火,双眼中却没有如常人那般映射出火光,瞳孔依旧是漆黑一片。 “雕虫小技,安敢穷追百里?”却见他站到吟游身前,只手一挥,那些来势汹汹的火石便纷纷被击落在地,在冰雪中发出“滋滋”声,不一会儿便在冰冷中熄灭。 吟游目瞪口呆地瞧着贾克斯在前方呼风唤雨,不能理解这个打了一辈子铁的大叔为何会有如此威能,难道说,现今打铁都需要如此高强的功夫了吗?他正在心中重新审视揣测这个与自己相处近二十年打铁汉子的底细,脖子却又被猛地一提,贾克斯揪着他,一脚借力,爆射开来,吟游屁股下的那块雪地,再次喷涌出无数烈焰岩浆。 吟游再不能细细揣测,惊悚地看着刚才自己坐的地方,现在已经化作了一抔焦土,差一点儿,他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无全尸了。他偏头看向那流火奔涌而来的方向,那个代表毁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黑夜中,他,或者说是“它”举手投足间携带着丝丝飘溢的火焰,周遭的空间似乎都被其灼烧变形了,呈现出一种扭曲的错觉。 火人一击落空,出奇的没有再次动手,它杵在原地,深埋着头,似乎在纠结着什么,脑子有些混乱,这让吟游松了口气,正想提醒大叔偷摸着溜,却不料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那诡异的火人像是想通了某些东西,猛地抬起头来,眸子里幽焰跳动得更加狂躁了。 一个沉闷嘶哑,带着双重回声的嗓音在寂夜中缓缓响起,“在痛苦中重生吧。” 无数片或细小,或庞大的火焰缓缓凝聚,在旋转中汇聚,化作一场令人颤抖的红色风暴,如同一个小型的龙卷风,乖巧地悬浮在火人手中,随着它微一挥手,那火焰风暴便转了个性子,带着毁天灭地的狂躁气息,向吟游二人袭去。 贾克斯神色一变,改为双手抓住吟游,双腿重重踏下,身形激射开来,那火焰风暴一击未中,径直冲向后方雪山,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无数雪渣从头顶坠落,地面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贾克斯心中一紧,暗道不好,一抬眼却见那高不知何几的陡峭雪山经受不住如此猛烈的爆炸与摧残,正一丝丝往下倾斜滑落,一层层平日里温柔美丽的积雪正迎面而来,如死神收割的镰刀。他撑开斗篷将吟游纳在怀里,“反——击——风——暴!” 雪崩来了。 0009 冰霜使与黑玫瑰1 【弗雷尔卓德·西北地眼驿点】 奥拉夫裸露肌肤上集聚着厚厚积雪,大步踏向一处满垢积雪的斜坡,然后抡起一脚踹开那厚厚的积雪,雪层下方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板,地板不知是何材质,似是金属,泛着黢黑光泽,又似实木,质感朴素,不知在这冰雪下尘封了多久,竟也没有结冰封冻,那上面刻画着一个图案,一只毫无情感的眸子。 以奥拉夫的心境看这只毫无生气与情感的眸子,自然是看出了大量的不满,于是一口唾沫吐了上去,然后举起斧头重重劈下,一阵金铁交鸣,那黑色地板连火花都没冒出一丝,独眼就这般冷冷地盯着他。 他算了算,自己不知道是第几次看这玩意儿不顺眼了,于是一把将其拨开,露出下面黑黢黢的甬道。 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呼啸,甬道中却很干燥,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与画面,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森然却又死寂,给人一种一脚迈出阳世踏入阴间的飘忽错感。有雪花疾掠进来,落在石阶上,渗出黑黢黢的冰水,水迹顺石阶一步步往下流去,直至干涸不前,台阶却终不见底。 自上古时期,冰霜守卫的女巫便在弗雷尔卓德广阔的疆界中设立了成千上万个这样名为“地眼”的驿点,以供不同身份、不同地位、拥有不同财富、权力以及实力的人获取大大小小各种情报,这些驿点遍布弗雷尔卓德的各个角落,却几乎都是深埋或是矗立于深雪之中,所以人们习惯于称呼这些驿点人员为,冰霜使者。 冰霜使的支设仅限于弗雷尔卓德,但能从这里获取的情报却辐射了整个符文之地,这个看似有些不切实际组织从上古时期遗留到现在,没有人知道冰霜女巫设立它的原因,最令人感到惶惑的是,数千年间,冰霜守卫的每一任女巫,都有着一个相同的名字——丽桑卓,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只是代表着一个称谓的符号,还是代表着其他一些未知的秘密。 奥拉夫走完最后一步台阶,一个不算太大却略显空旷的地室出现在他眼前,石室中唯一的物品是一个石台,类似于客栈掌柜的账台,暗黑色长袍的冰霜使者双手下垂,如雕塑般站在台后。 奥拉夫瞧着冰霜使那个将脸罩住一半的兜帽,不由联想到那个深藏不漏的武器大师,恼火自己错过了痛快的一战,于是恶狠狠地指着冰霜使道:“你,是第几号?” 冰霜使者并没有回答他这一不相干的问题,只是依旧低垂着头,吐出几个字眼:“英雄奥拉夫,地眼愿为您效劳。”嘶哑地声音从阴影下响起,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也分不出男女,倒像是深睡的人无知无觉的呓语。 “一个时辰以前,在荣恩,就是那片废墟——现在连废墟也没了,”奥拉夫一屁股坐到冰霜使面前的石台上,拍了拍他的肩头,让其身形晃动,“一共出现了几个英雄?” 即使来人这般无理与随意,冰霜使依旧低垂着头,兜帽下再次传出嘶哑且不带情感的语调,“包括您在内,在场共有三人达到英雄级别。” “那玩火的家伙也算一个?” “按照他所迸发的能量来看,的确已经达到英雄级别。” “他是什么来头?”奥拉夫眯了眯眼,“或者说,让他晋升为英雄的,是什么东西?” “不详。” 奥拉夫干脆将脚也抬上石台,“那贾克斯呢?不是说他在二十年前便已经沦为废人了吗?” “依照英雄贾克斯方才的作为来看,他并不是废人,战力不详。” “他现在死了吗?” “不详。” “他娘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来做这狗屁地眼?”奥拉夫从石台上跳将下来,一巴掌刮在冰霜使头上,冰霜使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到一旁,在石壁上狠狠撞了一记,随后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奥拉夫大步踱到他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他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然后将斧头高高举起。 奥拉夫离去的时候顺便将那黑色地板给合了起来,不至于让风雪侵入洞穴,他要让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地眼在干燥中慢慢腐烂。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合上地板的一瞬间,密室底部那具被他拦腰截断的尸体,无声无息地融化,化作一滩黑漆漆的液体,那液体缓缓流动,从墙角渗到了石台后面,然后再顺着石台往上攀附,或许说是攀爬要来得恰当些。黑色液体延伸出无数或粗或细的“触手”,一直爬到了石台顶部边缘,然后在空气中挣扎与嘶吼,似乎有什么可怖的生物要从里面破出。 黑暗中,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缓缓戴上暗黑色的兜帽。 【弗雷尔卓德·霜卫要塞】 特朗德尔看着眼前这座古老而庞大的哥特式建筑群,光线有些昏暗,这片地域常年如此,似乎从未接受过阳光的拂射,似乎那日光在投射到半空的时候,便被不知名的东西给吞噬了去。 最中心的位置是一道巨大而黢黑的黑色大门,被两座高耸入云的柱子拱卫着。柱子极其庞大高耸,四四方方,下半部分是重重叠叠的森寒石柱,中上部呈半透明,泛着幽蓝色寒冷光晕的柱身精雕细琢着一些简洁却又神秘的花纹,瓦洛兰那些贵妇偏好蓝水晶这一点大概便是由此而来的。没有人知道这些恢弘建筑的历史有多久远,史书上记载的文字是:这座犹如神迹的城堡或许比弗雷尔卓德的冰霜来得更早。 这个平日里以狡诈阴险著称的巨魔此时紧闭着嘴,看着那蓝与黑交融的建筑,眉间展露出一丝敬畏。 幽深阴暗的长廊回荡着特朗德尔沉重的脚步,从霜卫要塞城外,到这神秘的中央地域,一路走来只有寥寥几名身着暗黑色长袍,将脸死死掩住的冰霜使者一动不动地站在两边,这个诡异的地方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与神秘,用特朗德尔心中的话来说,就是见不得光。 他走了很久,穿过无数条黑黢黢的岔道,才走完这条黑暗冗长的线路,抵达尽头,一个圆形的大殿。大殿似一个烟囱,上方没有遮挡,不知从何处来的幽光辐射下来,再在大殿的每一块平面上反复折射,让这里有了柔和的光线,不过这场景在巨魔看来并不太柔和。 大殿的整面地板都如蓝宝石般散发着幽幽蓝光,模模糊糊的,似乎能从这里看见地底深处的光景,在浅层处,雕刻着一只巨大的幽蓝色独眼,独眼两边相对站着几个身着幽蓝色斗篷的身影。 特朗德尔埋头瞧了瞧自己,虽然皮肤是灰蓝色的,手里那根棒槌也是深蓝色的,但高达丈许的身板儿与头顶那撮深红色的毛发与这个精致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看似愚钝地转向最前方那个身影,“大祭司,找我何事?” 身形佝偻的大祭司并没有回答他,兜帽阴影下还以沉默,大厅中却无端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特朗德尔。” 这个素来残忍凶狠的巨魔此时竟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他躬下庞大身躯,头眼低垂,恭敬道:“女巫有何吩咐。” 缥缈诡谲的声音再次在大殿中回荡,似乎是从地底深处,从那只独眼下面传出,“荣恩不久前曾发生过一场战斗,你可知道?” “知道。” “那里有两个从未记载过的英雄。” 特朗德尔微微抬头,对着大殿四周展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找到他们。” 巨魔的头埋得更低了,“地眼告诉我在场达到英雄级别的人有三个,奥拉夫和消失已久的贾克斯以及那突然出现的火焰人,我是要将贾克斯和……” “不,是四个。” 0010 冰霜使与黑玫瑰2 【弗雷尔卓德·南部铁刺山麓】 席卷天地的大火,山崩地裂的雪崩,黑暗深沉的长天,这一夜对于吟游来说,对于这个生长在偏远一隅、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是个难以磨灭的噩梦,他当然希望这个诡异的夜晚早些过去,希冀那感受不到温度的旭日能稍稍驱散一些恐慌,奈何长夜依旧,天明尚早。 吟游的棉袄早在一次接一次的灾难中破损,只剩几块褴褛不堪的破布在身上吊着,于是索性将其干脆利落地扯下,只余内里的单薄衣服,肩上蹲着身形娇小的“牙牙”,耳廓狐长长的尾巴随意搭在他脖子周围,看起来像是条不伦不类的围巾。好在他们已经临近弗雷尔卓德中部,原野已经由冰原变为了苔原,前方山麓上已经染起了成片的绿色,无数耐寒植物在这里扎根,气温在逐渐升高。 再前面已经可以依稀瞧见那座绵延万里的铁刺山系,即便还只是望见那似在天际的模糊山线,吟游也能感受到它的雄奇磅礴。这座庞大的山系横亘于大陆中间,将瓦洛兰一分为二,这边是疆域辽阔的弗雷尔卓德,那边是两个强大的帝国,德玛西亚以及诺克萨斯。 铁刺山脉延伸到西侧的时候,余脉无端的往上折出两截,在弗雷尔卓德中西部形成一个“回”字,那回字左侧是他们的来路,弗雷尔卓德最不起眼的一角,中间是一个封合的盆地,是整个弗雷尔卓德最肥沃最温暖最适宜居住的位置,是阿瓦罗萨的栖息地,那里有名气不逊于冰霜要塞的阿瓦罗萨圣城,正北端山脉后方的大陆边缘盘踞着游荡劫掠的寒冬之爪部族,人们习惯称之为“野人”,而东北数千里外是一个向极北略微延伸的半岛,那里是整个符文之地已知的最北端,坐落着神秘的冰霜要塞。 吟游一把揪住牙牙的尾巴,将它从肩上扯下来,一把抓在手里,对着它毛茸茸的头揉啊揉,“大叔,那就是能够操控火元素的英雄吗?” “他不是能够操控火元素,”贾克斯顿了顿,“他本身就是一团凝聚的火源。”他看着面前这个灰心落寞的年轻人,轻笑道,“怎么?外面的世界比多绸恐怖多了?” 吟游只顾低头揉弄牙牙的脑袋,直至耳廓狐怒气满满地咬了他一口,才停下手来,虽然小狐狸的嫩牙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挠痒痒似的,“英雄都是天生的吗?那对人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年轻人都追求公平,”贾克斯摇了摇头,“哪儿来那么多天生的强者,即便是生来便比人类强大许多的蛮族兽类,也远远够不到英雄的边儿。” “那火人肯定是从火山里蹦出来,从火焰中诞生的吧?” “不,他是后天的。” 吟游浑身一震,顿时有了精神,“您怎么知道?” 贾克斯眯眼瞧着远处山麓间隐约飘扬的酒肆幌子,“因为我认识他。” 【弗雷尔卓德·南部铁刺山麓石湾镇】 吟游身上裹着一件贾克斯掏钱买来的崭新大衣。还有几个时辰,便是除夕了,他犹记得上一次穿新衣的时候,还是去年除夕。 那天大叔掌小锤,他抡大锤,两人在大年三十叮叮当当打了一天的铁,直到那漫长的白昼悄然落幕,多绸唯一的老旧笨钟敲响了象征夜幕降临的钟声,整个镇子华灯初上,这一年中的最后一个白昼落幕,恰好迎来除夕。他问大叔为什么别人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喜迎春神,而他们却没有一丁点变化,打了一整年的铁,就差这一天吗? 大叔收拾着家伙,没有理会他,好半晌才说道:“多绸终年冻寒,哪儿来什么春天,春神是不敢来弗雷尔卓德的,更别提春节了。” 吟游有些戚戚然,虽然人在往屋里走,但眼睛却还盯着被灯火渲染得有些发红的镇子上空,直到精灵一般的冬至从隔壁客栈跑过来欢快道:“吟游,大叔!我娘说请你们过去吃饭!” 吟游一边高兴得蹿了起来,一边盯着客栈大门,道:“你们今晚这么早就打烊了吗?” 冬至像只欢快的麻雀,她将脸凑到吟游下巴旁,“吟游你好傻啊,今晚是除夕,大家都忙着阖家团圆呢,谁还会来客栈吃呀!” 于是吟游涎皮赖脸地纠缠着大叔,企图让他动身吃饭,奈何大叔死活不乐意,他好像孤独惯了,最后还是冬至动用了撒娇大法才得以请动这尊大神。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新年的另一个讯号,第一束烟花的响起,冬至欢快地拉着吟游来到客栈二楼,二楼杂物间有一个小天窗,他们从天窗爬了出去,坐在那天台上肩并肩地瞧着天空。 冬至便是在这个时候变戏法儿似的拿出那件新衣的,她羞涩却又坚定地为他脱掉满是补丁的旧棉袄,再将新衣披在他身上。 吟游将双手穿进衣袖,冬至紧张地替他牵了牵衣摆,很合身。吟游眉开眼笑,嘴角咧起抑不住的弧度,“冬至,这是你做的?” 冬至没敢回答,生怕吟游说出一句这衣服真丑,她眼帘低垂,双手不自觉的纠缠着,不远处传来喜庆的鞭炮声,绚烂绽放的烟花将她小脸儿衬得红扑扑的,没有施以粉黛,却清纯可人。 镇子上很多姑娘不知从什么途径得知瓦洛兰的贵族小姐们都在用一种名为胭脂的脂粉,这已经成为名媛小姐们的象征了,于是纷纷在走贩手中采购胭脂,逢年过节的时候就往面上涂抹,一个个像是戏班子里出来的角儿。在吟游看来,那劣质的胭脂水粉非但没有为她们平添几分姿色,反而让其丧失了北地少女应有的风情。反倒是那些外来的走贩每一次都带着抑不住的笑意满载而归,吟游早有揣测,胭脂水粉什么的消息准是走贩们散布的。 冬至唯一的装饰打扮是左眼角下边两颗细小漆黑的痣,像是那些姑娘们常在眼角边贴的花纸,吟游常说这是美人痣,但镇子上有个号称曾走出多绸,抵达过拉克斯塔克的汉子说美人痣是长在眉心或者嘴旁的,冬至这不是美人痣,但却比那些长了美人痣的贵族小姐们漂亮多了,然后那汉子便被老板娘发现他色眯眯的眼神,提着菜刀给吓跑了。 吟游不赞同他说的前一句话,长在眉心和嘴角那多难看,还叫什么美人?干脆叫丑八怪算了。不过他的后半句话吟游却非常赞同,冬至确实是个美人胚子,虽然他没见过那些所谓的贵族小姐,但他可以笃定,准没有冬至漂亮,看每次冬至走在多绸的街道上,那些男子不加掩饰的垂涎目光和女孩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就知道了。 那件新衣当晚便被吟游脱下来,藏在老鼠够不到的地方,一直没舍得穿,现在却已经和多绸、和缝制它的女孩儿一起凝固在寒冰之中了。 0011 冰霜使与黑玫瑰3 【弗雷尔卓德·石湾镇红灯巷】 吟游想不通这个对着火炉打了一辈子铁、朝六晚七二十年如一日甚至对隔壁早年丧夫风韵犹存老板娘再明显不过的暗示都熟视无睹的木讷大叔为什么会带他来这种地方。 逼仄的红灯巷只容得下三四人并肩而行,两侧虚掩的门窗前拉着各式半透明却花花绿绿的帘子,每隔一段距离便有那么一两个穿着奔放、露出纤长胳膊和白皙腰肢的女人倚靠着门,在那里花枝招展。 吟游面皮有些发烫,不自觉地埋下了头,多绸的女人们哪儿会这么穿?想都别想!无非就是那么些个仗着自己青春靓丽的小姑娘从走贩那里采购一些胭脂水粉眉墨唇彩,胆儿大的顶多再往耳垂上扎两个眼儿,坠上那么一副闪闪发光的耳环,哪儿敢穿成这样?那还不得被一些年老珠黄妒心不减的妇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嚼烂舌根? 他侧眼瞧了瞧大叔,发现他依旧罩着兜帽,阴影下的眼睛直视前方,对那些发嗲放媚的莺莺燕燕置若罔闻,看不出一丝情绪,甚至有些个胆大的姑娘已经贴到他的身侧,也被他当做了空气。 那些女人见勾引这老的不行,不由啐了一口,暗骂无能,然后又将目标转移到吟游这边,众多目光在他面上与身下来回游移。 他哪儿经历过这般阵仗,一抬眼,旁边一个看起来比吟游大近十岁的“婶婶”向他抛了个媚眼,一只纤手似乎无意间划向自己两腿根部,吟游不觉瞥眼看去,那女子穿着一身红色旗袍,下半部分开叉到了腿根,露出里面白花花的丰腴大腿和下摆间若隐若现的黑色阴影。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吟游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只感觉脖子面皮耳根好像被浇了辣椒油,火辣辣的,那眼皮也似乎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一阵阵的发烫,于是忙将头垂到了胸口,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随意抬头了。 贾克斯在临近巷尾的时候停了下来,虚掩的门不一会儿便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女子,笑意盈盈地迎他进去,却很识相的与贾克斯保持了距离。吟游内心挣扎了半天,好容易狠下心来,头一低,牙一咬,想要跟上去,却一头撞上了某个柔软的地方。 从侧间出来的女子着一袭深紫色旗袍,她被撞得小退两步,然后双手正了正胸部,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盯着他道:“小朋友可不能毛手毛脚的哦!” 吟游只感觉被撞的额头上传来一阵阵温润的舒适感,鼻间还萦绕着浓郁的不知名香味,再一抬眼瞧见女子护胸的双手便觉得自己似乎犯了大错,于是一时间面色通红,结结巴巴竟憋不出话来,他想要找到贾克斯,却发现大叔早消失了踪迹。 那女子风情万种地踱步过来,将退到巷子边缘不知所措的吟游拉进了屋子,拉到了床边。 四角微弱的灯光在红色的墙纸上来回折射,将整间屋子映射成昏暗迷离的红色,空气中弥漫着丝丝迷失心智的粉尘。 “小弟弟,”女子语气变得软糯起来,“你来这里是干什么呀?” 吟游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不由结结巴巴道:“我我……”他指了指更深处的屋子,“大叔带我来的……” 女子突然换了个姿势,缓缓抬起左脚,在吟游眼皮子底下将一条腿斜跨上床,丝裙被她的动作开叉到极致,尽头的阴影冲击着吟游的的神经,他瞥眼间瞧见女子大腿根部隐约显露出部分花纹,似是半朵黑色的玫瑰,于是眼皮烫的厉害,手足更加拘谨,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埋首望地不敢直视。 “那位大叔……他是做什么的啊?” “打、打铁……”吟游咽了口唾沫,“咱家是……开铁铺的……” “小弟弟,你没说真话哦……”女子一把捉住吟游的手,柔弱无骨的十指在他手心手背来回滑动,还带着丝丝温润潮气,然后又顺着他的臂膀缓缓攀沿,带着一股年轻人无法抑制的媚意,擦着他的面部,摸向他的胸前。 吟游浑身变得僵硬,从未经历如此阵仗的他正手足无措,衣襟中却忽地窜出一物,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女子手上掠过。 女子惊叫一声,半坐在床上的身子顿时跌落下来,吟游当机立断一个跨步闪了开来,任她摔在地上,转头一看却是那藏在他怀中的牙牙,大概是被女子叨扰了好梦,这才气势汹汹地蹿了出来。 吟游解了燃眉之急,又见女子好像摔得不清,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忙揪住耳廓狐脖子后的厚皮,一股脑儿的塞进怀里,三步并作两步逃离了屋子。 屋子里的走廊远比外面的巷道更加逼仄,只容一人通过的走道两侧有很多扇紧闭的门,那门又矮又窄,黑黢黢的,像是一块块森冷的墓碑。不过倒是有那么一些门虚掩着,贾克斯瞥眼瞧去,黑暗中有个一动不动的影子。女子将贾克斯带领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然后转身合上门,便不见了踪影。 与其说这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是一片用帘子隔起来的空间,隔着帘子模模糊糊的,瞧不真切外面的光景,贾克斯也懒得去瞧,他坐在那凳子上,抄起桌上的茶壶,正要给自己倒杯水,侧面的帘子却忽地被掀开,穿着深紫色旗袍的妩媚女子径直走来,取过贾克斯手上的壶,稍倾半杯,声音异常妩媚,恭敬却不畏惧,“奴家愿意为您排忧解难,任何事情——” 贾克斯将半杯茶水一饮而尽,似乎觉得不解渴,于是拿过水壶再次给自己满上一杯,道:“我需要获取一些情报。” “奴家知无不言。” 她当然不会不知道贾克斯的身份,相反,还了解透彻得很,若是连这个人都不认识,那么她们黑玫瑰,便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了,这个遍布符文之地的情报点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如果说地眼掌控的是整个大陆的尖端情报,那么黑玫瑰掌握的便是人流集聚间的市井流言,换句话来说,地眼只为掌握有一定身份地位实力财权的人服务,黑玫瑰却是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上到天子帝王下至农夫走贩全天下所有人提供信息,并且所提供的信息要更加广泛,一些地眼不愿意浪费精力或者说不屑于了解的消息,黑玫瑰都有渠道获得。甚至在各大陆范围内,你想要知道某一平民百姓在某一天、某一顿吃了些什么,她们可能都一清二楚,只要你有足够的筹码。 而贾克斯之所以摈弃地眼而选择黑玫瑰,是因为他信任人类,要比信任那冰雪中的东西,要多一些。 “瓦洛兰近二十年局势如何?” “诺克萨斯十年前兵临艾欧尼亚,无功而返,德玛西亚嘛还是那么副古董模样,反倒是阿瓦罗萨最近好像出了些乱子,那些自称寒冰后裔的人,起了内讧……哦……诺克萨斯现在已经易主,新任统领名唤‘斯维因’。” 贾克斯顿了顿,手指在杯沿转了又转,半晌才犹豫道:“南方呢?” “恕瑞玛啊……”女子想了半天,“除了那些个宗教,就只剩下诺克萨斯搞出来的狼藉了。” “如斯维因这般新生代英雄,江湖上出现不少吧?” 女子捂嘴娇笑:“英雄又不是萝卜白菜,哪儿来得那么容易!那斯维因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大运,竟成了诺党的统领,反倒是那嗜杀成性的僧人和那狂傲不羁的剑圣……都消失了踪迹!” “有符文法师的消息吗?” 女子委屈道:“如您这般英雄人物,黑玫瑰哪儿敢窥探半分?” 贾克斯瞥了她一眼,问出了最后一个疑问:“历史上凛冬都是从长城以北登陆,为何这次……偏偏选中了多绸?” 女子微笑的面容终于沉凝下来,符文之地大多数人都将凛冬当做一般的暴风雨雪寒气潮流,然而只有接触过其中辛密的人,才会知道它的可怕,她微皱着眉摇头道:“上一次凛冬还是千年前……如今的符文之地没有谁经历过它,经历过的都已经与世长辞——或者说‘永世长存’了,黑玫瑰的根基不在弗雷尔卓德,对这些冰雪也是知之甚少,您找错地方了,我想这个问题霜卫要塞里的那些东西是最清楚不过了……” 贾克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便走,他不需要支付报酬,因为他——贾克斯出现在这里的讯息,便是最昂贵的报酬。